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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9章 卷三·三十二(完结)[1/2页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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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卷三·三十二(完结)
    柳延醒过来时发了好一会的呆,趴在石桌上想起之前的事,低头看了看脚边,先前那盆泼掉的洗脸水还是湿漉漉的淌在地上。于是他眯起眼看了看天,太阳的方向表明他并没有昏睡多久。站起身的时候身上的布袍自然地从肩膀滑落了,柳延蹲身拾起,脸上这时才显露出两分悲恸来。
    那袍子正是许明世的。他想,这个人从此不再了。
    很奇怪,他这个时候并没有想起伊墨的事,一点儿也没有。脑子里只是一闪念了一下,想着他可能恢复了,但只是一闪念。紧接着浮现的尽是许明世的脸。
    从年轻狂妄到老时的密纹叠嶂,中间几乎是没有任何过渡的,就倏忽这么一下子,仿佛只是一眨眼,他就老了,接着消失于世。
    柳延不自禁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,自然是光洁的,一点纹路都没有。这个院子里,无论是他还是沈珏,都是一张年青的脸,尚有许多大好年华。只有许明世一人,被岁月摧残成一张老脸。柳延这样想着,在院子走了几步,循着许明世往日的足迹,看花和鸟,看蚂蚁和蝴蝶。走着走着就停下来,柳延蹲下身,仿佛一下子不堪负荷似地把自己蜷了起来,缩在许明世晒太阳的墙根,心想真是对不起。
    究竟对不起什么,柳延都说不清。只晓得许明世没了,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的没了,这个世上,他又少了一个牵挂的人。这样想着的时候,心中悲伤也不知从何而来,让他难受的很。说起来他的三世轮回,好像从来都是个薄情的人,尽管他从不缺少义气,也从不吝啬帮扶别人,但真正走进他心里让他挂念的人,到今天都屈指可数。
    他总是清醒惯了,又谨慎太过,与人交际都是进退有度,滴水不漏,像个圆一般不露棱角,也就没有破绽地固步自封,所以没人能打开他的硬壳潜进他的世界,能进来的都是他自己亲手放进来的。如今又少了一个人,他难过的没有一丝作伪,红着眼圈埋脸在腿上,就保持着这个姿势,也不知坐了多久。
    沈珏打了热水从厨房里出来,瞄见缩在墙根底下的柳延,迟疑了半晌才靠过去,蹲在他身边。
    “爹。”沈珏喊。
    柳延仿佛没听见,迟迟不动,沈珏又喊了两声,才听柳延带着鼻音问:“他衣服换了么?”
    “换过了。”沈珏说。
    柳延这才抬起头,眼角倒是红着却未见泪痕,想是蹭的干净,不肯让人看。站起身,柳延端了一旁的热水朝房里走去,他应诺过,亲手操办他的身后事,让他体体面面的走完这一生。
    进了房,绕过一扇美人屏,才看见一人坐在床沿,正替躺在床上的许明世整理鞋袜。那样黑衣散发,狂荡不羁的背影,除了伊墨还会有谁。
    柳延手上颤了一下,那盆中热水便荡起了涟漪,润湿了一旁搭着的白巾。
    伊墨回过头,只望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继续手上的事,神态是未有过的专注肃穆。柳延也不吭声,走到一侧放下盆,拧干了白巾后过去替许明世净脸。
    先前许明世故意激怒沈珏饮下的鸡汤还有许多油渍在嘴边,连胡须都粘上了,油光可鉴。真正是一眨眼的事情,刚刚还中气十足,蛮横不讲理的将沈珏气的几乎跳脚,转眼已经身体变凉。
    并且再也暖不回来。
    柳延仔细替他理过胡须,拭净了油污,又将他一头乱发理顺,梳成发髻。穿着一身合体新衣的老头儿闭目安详的躺在那,看起来倒是有许多和蔼可亲之相了。
    接着便是入殓。点了香油纸钱,长明灯日夜不灭,在棺木旁立着,日日夜夜都有人守在棺木旁,烧纸或续灯油。
    只是不同于俗世里的白事,这里没有哭嚎也没有声乐,一切都是沉默而寂静的。
    这样便守过了头七。棺木入土。
    坟前立碑,石碑上是简简单单几行字,有许明世的名与字,也有他们一家。
    伊墨在坟前点燃纸钱,看着青烟与火光,在飞舞的纸屑里道:“许明世,我以为你不会这样做。”
    是的,他不知道他会这样做。
    他曾经想过很多,他有千年修行,明白凡事都有因果与定数,也知道自己功德厚重,将来或许会有转机,所以他留一条命,打回原形浑浑噩噩的活着。两千年来受他恩惠的人与妖都不算少,他虽不喜交际,性情淡漠,也未必不会有人相助,譬如老仙,何时没有帮过他。只是帮也帮的隐晦,毕竟宇宙洪荒,沧海复桑田,自有其规则来平衡,生或者死,起或者灭,即使是神仙也不能擅自改变。
    只有等转机自己出现,老仙才能顺应天命的帮扶一把。
    却始终未料到这个转机会应在许明世身上。
    他等着转机,然后转机来了。来者是许明世。他们结识的那么可笑,却是这样的收尾。
    “许明世,”伊墨摇摇头,又扔了一串纸钱烧起来,这才抚了抚坟前石碑,缓缓道:“你也该去见她了。”
    很多事,伊墨都知道,他只是不爱说。比如许明世挂念的那只小兔子精,他很早就知道;又比如她的魂魄不肯转世,只管日夜坐在奈何桥边哭啼不休,烦的地府里的阎王都找人诉苦。
    那还是季玖死后,他去闯地府时,听到的消息。
    让阎王都头疼的哭啼,自然会上报,上报过后也会有仙家审检,她与许明世都秉性纯良,在世时又处处为善,自该有一个好结局,所以许明世,自然也不该魂飞魄散。
    老仙顺应天命,聚了许明世的魂魄,让他重新来过,偿那小兔子的眼泪。也算是皆大欢喜。
    伊墨站起身,将沾在身上的余挥拍尽,对柳延道:“走了,回家。”
    这个时候,柳延才真正抬起眼,看向伊墨。这是自他恢复人形之后,他第一次认真看他。
    仿佛初次相见那一回,他面对着那张脸,连呼吸都逐渐消隐不见,仿佛只要看到这张脸,连性命都可以抛弃。
    他看了那么久,心里有那么多想说的话,最后也只是轻轻一句:“你真回来了。”
    最后吐出来的,也只是这样一句云淡风轻的话。
    正因为还能看见,还能彼此相望,这世间就没有什么不可以让他云淡风轻。
    “回来了。”伊墨答。
    “回来就好。”
    伊墨望着他,淡淡问道:“如果还有波折,你还等吗?”
    ——如果还有波折,还要等吗?
    柳延几乎是立刻颤了一下,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。
    他只能等,这是没有办法的事。
    从遇上他开始,他就无法劝自己半途而废,他喜欢他,那是即使再绝望,只要想起他就能微笑、就能存活的喜欢。这本身就是一个死结,辗转三世也解不开。
    心之所向,无有选择。
    “我等的。”柳延说。
    也许将来会风平浪静,让他们携手一生,也许又会波澜再起,颠扑流离。但是未来是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?
    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类,生而卑渺,不能呼风唤雨,也不会起死回生,逆天的能力他一点也没有,他只是个人。
    与妖精鬼怪、天神玉帝相比,他只是卑微人群里不起眼的一个,低到尘埃里去。
    厄运劫难凡人无法躲避,迎接面对是唯一的选择,但只要一息尚存,等待和希望就永不消褪。
    如果没有得到过,又怎么会失去;如果真正得到过,又怎么会害怕失去。
    “不管还有什么事,我都等的。”柳延说。
    伊墨过去牵起他的手,轻声道了一句:“不会再有事了。”他说的虽轻,却似许诺,似誓言,无比的笃定。
    柳延的眼泪这个时候才悄悄掉了下来,很快被人擦去,小声说不要哭。
    “不要哭,”伊墨说,温暖的手郑重地执着对方同样温暖的手,“我陪你白头。”
    ——我陪你白头。
    他说到便做到,牵着他的手,在晨曦里微笑,在落日里相拥,走过五十个春秋与寒暑。直到他们的乌发转成花白。
    秋意阑珊的季节里,他躺在床上,看着窗外秋雨过后,遍地黄叶,仿佛铺满了一地金子,灿烂绚美。他们穿着整洁干净的衣袍,并肩躺在一起。
    这时他听见身边人叫自己的名字,说:“下辈子,换我去找你。”
    他便笑了起来,唇角轩起一道温暖祥和的弧度,脸颊也随之皱出纹路,他微笑着道:“好。”
    “要等我。”
    “好。”
    他答应着,然后他紧了紧掌心里从未放开过的手,静静闭上眼。
    与你携手,与你白头。
    走过千山万水,穿过时间河流,越过黄泉碧落,走到荒凉的尽头。崭新的繁华中,你还在。
    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,照进屋内,屋里秋风卷起绣满桃花的床帏,在他们身上轻轻扬起又放下,周而复始,直到落幕。
    (遇蛇·全文完)
    番外:孩子气的神1
    许多年月里,沈珏都在外游荡,南北辗转着,寻找他要找的那个人。没有人告诉他会不会找得到,连伊墨对此也闭口不言,随着找寻的时间越久,沈珏就越来越不确定,这个人真的还在世上吗?也许做了太多坏事,魂魄还拘在地府里受苦不曾转入轮回也未必。这样想的时候,沈珏就有了些冲动,想要学那年伊墨一样,去闯一趟地府,翻一翻生死簿——这样茫然的寻觅,何时方休。
    可他并无伊墨的强大,身旁又无友人相助,唯一能倚靠伊墨却不再是妖,帮不上他,闯不进去。就算能帮得上,沈珏觉得伊墨未必会帮,他一直感觉到,这件事情上伊墨始终有所隐瞒。
    他总不能让父亲为难的。所以他那么想知道真相,却从来不问。
    生活安定后,伊墨让他继续出门去找,他也就收拾行囊上路了。既然让他找,那想必还是能找的到的。反正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事需要他来操心,在外游玩了许多年之后,柳延在山清水秀的鹤城开了一家玉器行,生意不是十分热闹,却也不坏,隔三差五便有富家子弟上门,淘些好东西来做礼。柳延专请了个老掌柜在外照看,只有遇到大主顾上门时,自己才露个脸,做完生意又退隐回去。
    是以人人都晓得这家玉器行有两个东家,却又只见过一个。另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,不知圆扁。
    其实是有些圆的。
    那伊墨有柳延陪伴在侧,将他照顾的妥妥帖帖。又无须为柴米油盐操心,日子过得几乎没有烦恼。加之晚年不再远行,他便整日在后院里招花惹草,密密麻麻养了整院都是花,闲来无事就爱坐在竹椅上,啜着明前茶,欣赏自己造的出来的花海,不无自得地在柳延耳边抱怨,说花香太浓,茶香都没了。好似被那些花欺负了似地,神态委屈的很。惹得柳延直摇头,开始学制花茶。就这样宠着养着,养的他到有了许多富态。
    富态到什么地步呢?伊墨挖了些藤蔓种子养在长盆里,放在屋内的四扇屏风下面,不过两年时间,那青藤就枝枝蔓蔓的覆满了屏风,屋子里都是泥土与植物的清香。本是极好的点子,到了夏天却不少受罪,那蔓藤屏风甚是阴凉潮湿,夏天便聚了许多蚊虫,他一手养出来的蚊虫们也都仿佛只认他为主似地,专叮他不放,不咬别人。
    原先蚊虫们都爱柳延的。每拍死一只蚊子,伊墨都要这样念叨一句。
    还脾气执拗,死活不肯将那蔓藤挪出去。大约人要上了年纪,都有些怪癖。柳延便由着他,只是夏日里每到傍晚时分,都要费许多力气将屋里蚊虫熏出去,连夜里睡觉之前,也要先进帐子驱蚊,折腾的一身是汗的出来,再让伊墨进去睡。他自己再去洗个澡。
    就是这样很平常琐碎的生活,有时也会为一盘菜拌嘴,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架,吵得狠了就不知道是谁率先暴躁地掀了桌子,接着连碗筷一起摔了个烂。
    但总是有人,在彼此都负气时悄悄撇过头来,伸出小手指,勾一勾对方的手,像是在道歉,又像是撒娇一般的述说“你不理我了吗?”。
    手指上若有若无的相触让暴躁都化成了轻烟,很快面对面站着,很不好意思般,都是傻呵呵的笑。
    一边笑着一边就红了脸,率先一个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狼籍,很快身旁的人也蹲了下去,拾着捡着,手便碰到了一块儿,紧跟着便握在了一起。
    他们认识的时间那样长,却还没有长到让他们立刻学会如何长相厮守,不是一年也不是十年,而是很多很多年的厮守,没有一天的分别,他们都不太会,也不太懂,曾经都是野兽一样的性子,为了相守却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两只无害的小动物,有点蠢,有点笨。虽然难免会不小心露出爪牙,但只要凑过去舔舐,另一只都会立刻露出拙拙的笑容来。
    直到他们老掉,都仿佛没有真正学会相守。于是他们就这样平静又磕绊地守了一辈子。
    每一年的年底,是他们一年里最快活的时光,因为远行的孩子会背着沉重的包裹,风尘仆仆的归来。有时会早一点,刚进腊月他就回来了,有时会晚,大雪过后才能远远的看见水面上越来越近的小船,船头能看见一个身影冲着他们招手。当船停下,始终年青俊朗的沈珏就跳到他们身边,一边嘀咕着“不用你们接我自己会回去”这样的话,一边眼睛红红的,小狗儿一般倾身在他们脸上蹭。
    柳延会让他蹭很久,蹭到伊墨忍不住兜头拍他一巴掌,他才收回脑袋。几次之后,沈珏每次回家都先蹭伊墨,再去蹭爹爹,这样蹭再久也没有关系了。一年到头在外漂泊寻觅的疲惫,也似乎在他们身边亲亲爱爱的蹭一蹭就抵消了。如果始终都能这样下去,再找几百年,沈珏觉得也没有什么不愿意。不管找的有多辛酸,只想到还有一个能让他疲惫而放心的睡去的温暖地方,总是还能坚持的。
    后来。凡事都有后来,后来,他就无人可亲爱。
    清明将近时,无论走到哪里,无论有多远,他都会赶回去,在清明那天与罗浮山的一座坟前跪下,摆上自己亲手做的菜。
    这一天他要做的事有许多,他要清理杂草,要擦拭墓碑,要焚烧纸钱。
    然后对着那些凉透的菜肴,坐很久。
    黑夜来临,又转成黎明。他知道自己要走了,寻找到人还未找到,他不能不走。
    沈珏将脸颊贴过去,贴在雾水湿透的冰冷石碑上,闭上眼想象着还是那两人在眼前,冲着自己宠溺的笑,于是他蹭了蹭。
    抬起脸时,冰凉的水渍留在脸上,在黎明的光线里辉映着晶亮亮的光。
    提起一旁已然破旧的包袱,沈珏只能继续上路。
    番外:孩子气的神2
    路越走越长,仿佛看不到尽头,有时候沈珏会稍微停下来,抬起头看一看四周,看完之后基本能确定,这个地方他曾经走过。尽管足印早已消失,但景与物的变化却并不显著,只是有时候,走着走着,就仿佛走过了沧海桑田。明明这个地方是荒无人烟的大片山林,如今却被开辟了道路,有了酒楼市集,人来人往。
    他看了看,又低下头,继续往前走。一身青衣简洁装束,背着一个灰扑扑的包袱低头走路,他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路人,只有蹲在地上贩卖货物,寻找买主的小贩才能注意到他。
    他有一张俊朗非凡的脸。
    与伊墨的俊美不同,他轮廓的线条更偏向冷与硬,因此他的五官就英挺的极为硬气,兼之身形高挑伟岸,若是肯抬起头来,目光再灵动一些,就能引起许多人的注意。但他从不抬头。仿佛仅仅是为了走路而走路,目光低垂,神容平淡。眼神也是一样淡淡的,不是气定神闲的从容淡定,而是到了一种黯淡的地步。像是被抽去灵魂的木偶,脚下的行进仅仅是行进。
    小贩看了他两眼,就不再关注,有些人一看就不是买主,而他需要养家糊口,没工夫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。他没有看第三眼,所以没有发现,这个神情漠然的旅人在他目光挪开后,一眨眼身形便已经晃到了远远的城楼。接着就走到了,他看不见的远方。
    从前年少,有家人的关爱,他总是贪享人间美好,爱说爱笑,也会任性胡闹。即使是每年只回去一趟的年月里,他似乎也没有长大多少,到了家中便聒噪不休,讲一路上的奇闻异事,除夕守夜的时候,还会坐在火炉旁扯开嗓子,唱那些听过的曲儿给父辈们听。有时故意唱的荒腔走板,调子不知跑到了哪里,便喜滋滋地看着柳延笑倒在伊墨身前,一手摁着肚子,一手抹着笑出来的眼泪。伊墨也会笑,笑着训他越来越不像话。
    这么聒噪。伊墨说,你把我养的黄鸟都吵死了。——其实那是被他自己大意,冬夜忘了收回来,活活冻死的。
    于是他就为这话跑很远的地方,第二年冬天回来的时候,掏出一只他所能找到的最美丽的,唱的最好听的黄鸟儿赔给他。那只黄鸟伊墨一直养着,从没让它生过病,受过灾,直到自然死亡,才被埋在了花海中。
    他曾经那么聒噪。
    自罗浮山上又多了一座坟墓之后,他薄若刀削的嘴唇就紧紧的抿着,除了饮水之外,再没有张开过。
    行走的时间越久,他的修炼就越精深,终于可以在晨曦之前汲取了蕴满灵气的露水之后,他连人间的水都不需要再饮用。他的唇,便长久的抿成了一道线。
    他就这样走着,身侧或者是喧闹的人流,或者是挺拔的青山,或者是寂静的围墙,或者是狗吠的村庄,这些影像在不停地倒退,不停地循徊。每一次偱徊中,都有些细微的变化,然而,没有什么能落入他的眼底,他只是没有尽头的旅人,在辗转的世界路过绿柳桃红,路过陌路人的蹉跎人生。
    在走过大片寂静的荒野过后,迎面又是一座城楼。沈珏走了进去,低垂着眼,低垂着头。
    穿过大道,穿过小巷,前面是人声鼎沸的市集,他一步不停的走,直到眼角瞄到什么,突然停下步伐。
    “这位爷喜欢吗?”眼见生意上门,喜笑颜开的小贩忙不迭地捧起自己的货物递到客人眼前,上下嘴皮翻飞道:“这是庚庆窑今年新出的货,您看这胎体既薄且润,您看这釉、看这色、无一不是精工细作,您看看这下面这莲花座……”
    小贩明显地看到客人的嘴唇动了动,立刻噤声,等着来人说话。
    然后那人指点着道:“这三个我要了。”
    他的声音是骇人的嘶哑,仿佛被炭火摧残过的嗓子才能发出的声音,小贩唬了一跳,半晌才回过神来,速速地将那些泥胎的玩意儿裹好,装点过去。
    沈珏放下碎银道了声谢,捧着那些瓷器转身离开。徒留小贩捧着银子,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,想着这样可怖嗓音的人,会与这些卖给孩子们玩的小玩意有什么关联。虽然声音难听了些,长的倒是不凡,出手也阔绰,想来是买给自家孩子的吧,倒是个很好的人。
    小贩收好银子,十个铜钱的东西卖出了这样的价钱,高兴的咧开了嘴。
    沈珏又走了一段路,出了城门走进了一片野林里才停下,与往常不同的是,他并没有立刻修炼,而是盘膝坐在地上,打开刚买来的包裹。里面是三个小瓷物,一个瞌睡的瓷娃娃,一只瓷狐狸,还有一只小瓷狗。
    他将那三个瓷器握在手心里看了又看,才解开自己的包袱,从里面又取出一件瓷器来。那是一只小肥狗,做工厚实朴拙。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瓷器了。
    沈珏握着那只笨笨的小狗,又看了看那只胎体轻薄的灵巧的小狗,心想真是回不去了。
    他无处可去了。
    悲伤突如其来,怎么也遏制不住,冲着那胖墩墩懒洋洋的泥娃娃,沈珏哽了一声,小声道:“我想你们。”
    经年累月的沉默让他的嗓子失去了清朗的原音,他的声音变得那么难听。捎了哭腔以后,像深夜爬出来的游魂,声声都是对人间的呜咽。
    番外:孩子气的神3
    又是清明,沈珏回到罗浮山,山中鸟兽有通灵性的,虽未化人形,却也认得他。它们看着这个人,年复一年的来,在它们还活着的记忆里,他每次回来,都回到那个小院,将腐朽的桌腿换掉,将松散的榫子加紧,暴雨冲坍的围墙重新修葺,长满青苔的水缸被洗刷干净,重新盈满山泉……尽管如此,那座小院依然不可逆转的败落下去,但是他忙里忙外,眼中有着微光。
    下午的时候,小院的烟囱会冒出青烟,空气里浮起菜香,温热的美酒倒进精致的壶中。所有的东西,最后都放在了那座坟前。
    一双双飞禽走兽的眼睛,看他跪拜,看他叩首,看他默默无语,倚石碑而眠。
    纵使斯人已去,这里依然是他心中的家乡。
    每一个清明他归来,进行一场休憩的祭奠,然后背起包裹,再次离开。年年又岁岁。
    他的人生简练成了两个点,一点是罗浮山中坟,另一个点则拓延成了没有尽头的线,只在每年一度的清明时,那道线曲曲折折蜿蜒逶迤的线条会倏然回转,笔直地归于第一个点,而后再次拓延至无穷无尽。
    这个过程不断反复,他没有说苦,也没有喊累。只是觉得疲惫。
    疲惫到极致时,就会加快行走的速度,在耳畔不断呼啸的风声中,眼前自然地浮现出那个人的脸。
    那是个帝王,继承了后宫美妃的血统,生就容貌不俗。却没有办法用美或者丑来概括。
    因为他是皇帝,所以究竟长的好不好,是最没有人在意的事情。谁在意呢?对臣子来说,那是君主,不可仰视。对百姓来说,“皇帝”只是一个词藻,一个称谓,大可以敬仰,却无从想象。对所有人来说,他只是一个称谓背后,主宰天下的虚幻影子。
    但是沈珏知道,他其实长的很好的。即使阴沉并肃杀,却也朗润生动。他的脸先入了他的眼,接着才是皇帝的身份。
    但那时他们一个是天下之主,傲慢非常,一个是可捏死凡人的妖物,一样的骄傲自负。所以他们在一起,总是互相角力的时候多,争来斗去,常常负气。
    于是他就推病不上朝,十天也好,半个月也罢,最久一次他足足“病”了半年;皇帝负气时也会拒绝召见他,即使明知众目睽睽之下,他在御书房外君臣之礼的跪上一天,也没有一句让他起身的话。
    朝堂私底下便传起流言蜚语,大都说他和勾栏里的妓女是一个模样。也有正直文官,当面冷嘲热讽。这是连沈珏自己都不在意的事情,却最终有人付出血的代价。那时他们还在置气,有两个多月都不曾相见,他在自己的将军府里练剑,下人匆匆进来报信——皇帝今早以谗言罪将那与他过不去的官员下了狱。
    尽管沈珏知道,那人本就是皇帝想要除去的眼中钉,却没料到他会这样出手。流言蜚语是沈珏最不在意的事情,他是沈清轩的孩子,从不畏惧诋毁和污蔑。
    有什么关系呢?再恶毒说骂都只是风过耳,最终这些骂他的人都会死去,而他还活着。他是妖,懒得与凡人计较。
    但是冷酷无情的君王却出了手,一出手便是血流成河。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,连沈珏都不清楚。自然,也不可能从皇帝那里得到答案。
    这并不是唯一一次,当他成为大将军手握军权的时候,朝堂已经再没有人敢对他议论。抑或是时间长了,大家也习惯了,习以为常之后,没人在对他夜宿龙床有任何意见。至于皇帝和将军置气,不上朝或罚跪不召见,也都到了视若无睹的地步。
    日子本来该是平静的,流逝的岁月却暴露了真相,比沈珏晚入朝堂的官员都已鬓角花白,大将军却始终容颜不改,接着妖邪的传言又开始滋长,并疯狂蔓延。
    当暗地已经容纳不下过于繁盛的流言时,它就会出现在明面上,终于有一天上朝,有人说“大将军沈珏妖邪惑主”。
    龙位上的皇帝问若无其事的大将军:“你是妖邪?”
    大将军出列叩拜,答:“臣不知。也不知何谓‘妖邪。”
    沈珏不以为会流血。毕竟这样的事,皇帝若坚决不予理会,臣子们也就不敢再多言。
    但那天的朝堂上,皇帝却猛地震怒起来,如飓风过岗,于是那人的杀身之祸就避无可避。
    依然没有原因,没有理由,没有答案。
    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,他却在他的身边停留多年,他的帝王心情如岩石上的流沙,变幻莫测,但是他安安稳稳地做了他四十多年的大将军。手中握了天下军马,等同攫住了他的江山命脉。然而他们之间的争斗,却未有一次是因为这个江山。
    沈珏在耳畔的风声里静静地想:我们这么多年,从来和利弊无关。
    无关利益,无关权势,无关财富,无关声誉。
    许是因为他是妖的缘故,也或许,只是因为他是沈珏。想到这里,他的脚步逐渐放缓,最终停下来,像是突然无力了般徐徐坐下,然后往后仰去,躺在身下不知是何处的土地上,望着天空云聚云散,安静地想着寻觅至今的人。
    他的想念没有任何波浪起伏的翻涌,只是一杯白水,无色亦无味,不可或缺。
    躺了很久之后,沈珏坐直身体打量四周,景色依稀是熟悉的,天下景色他总是陌生的少,熟悉的多,这些他已经走了太多地方了,几乎每处都走遍,甚至重复多次的走遍。但这一处,却没有眼熟到让他看一眼,就知道身在何处。
    沈珏狐疑地看着四周景色,又依模糊的记忆,往西南方走了一段路,远远地看到了一座山峰,高耸入云,一半绿萌环绕,一半白雪皑皑。他陡然想了起来,那里正是老仙的埋酒之处。
    站了片刻,他朝那山走去。尽管那是仙,却也有几面之缘,说故交也未必不妥,沈珏想去见一见这个世上,他唯一还熟悉的人。
    这个世上,能够叫得出他名字的熟人,只剩这老仙一个了。他已经很多很多年,不曾见过熟人。
    那山极为高渺,山脚至山腰都是青草绿树,鸟语花香,一踏入此处,沈珏就感受到了那股异常充沛的灵力,接着依稀听到人声,沈珏心中好奇,便循着声音找寻,找了盏茶功夫,那声音仿佛就在耳畔,却连人影都未看到,沈珏想或许是遇上同类了。这时他忽然闪过身,身后刚刚站过的土地被砸出一个坑,坑里躺着个松塔一动不动。沈珏抬起头,看着那树上松鼠,不情愿地相信这松塔是它砸下来的。
    “你找我吗?”松鼠说。
    沈珏眼皮跳了一下,神情镇定地道:“路过时忽闻人语,前来探个究竟。”说着拱了拱手,“叨扰了。”
    “你的声音真难听。”松鼠说,说完突然不见,再出现时是一个身着灰衣的女孩儿,跳过来问:“你要上山顶是不是?”
    沈珏点点头,松鼠姑娘道:“我带你去。”
    说着当真一马当先走在前面,只是一路欢脱,蹦跳不休,且逢“人”都招呼,无论是蝴蝶还是野蜂,涉水而过时,连水洼里的青蛙都没放过,仿佛那一个个都是成精的妖怪。事实上经沈珏鉴别,那都是些野物无疑,心里甚为无语。
    走到山腰,再往前一步便是积雪,松鼠姑娘停下道:“上面冷的很,我刚换了毛,你自己去吧。”
    沈珏本想道谢,结果姑娘三跳两跳,跳远了。他只好转过头,对那恢复原形后蜷成一个团把自己从山腰滚下去的松鼠视而不见。
    踩着积雪,沈珏并不急于上去,如此陡峭奇异的山壁他还是第一次见,一半绿水青山一半冰雪天地的景象也少见。难得起了两分兴趣,便一步一步慢慢往上攀,一边攀一边猜着那年许明世山上时走的是哪条路,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松鼠姑娘给他引路。想来应该没有,否则许明世会说的,那老头儿最大的特点就是藏不住话;又想这山灵气充沛,当真是个修行的好地方,怪不得老仙会将酒埋在此处酿制,就这样平静的想着,不知不觉,快到山顶。
    山顶亦有人声,忽近忽远,颇为耳熟。沈珏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老仙这是有客,也许是请人饮酒的。从伊墨那里,沈珏深刻的明白此仙有多爱酒,又多么喜欢拿自己酿的酒四处显摆。不由得三步并两步,很快便到了山峰的最高处。
    远处看起来高渺无比的山峰至高之处,却是一方平地,仿若刀劈。平台上自然有雪,且是厚厚的一层,踩下去能陷到腰那么深。就在那深厚的积雪之上,却面对面坐着两个人。一人自是老仙,另一人只有背影。他们两人中间摆着一盘棋局,不知是何物雕琢成的棋子,在白雪中莹莹的亮着。棋局边另有一矮桌,桌边坐着一个小童打扮的背影,正在煨着热酒,煮着茶。
    三人俱知有客自远方来,却无一人抬头望他一眼。
    沈珏等了片刻,只好自己走过去。还未靠近,那伺茶温酒的小童手中奉了一碗热茶,转过身来。
    “一路劳苦,解解渴。”
    声音也罢,容颜也罢,可不是那罗浮山中的小松树精?
    沈珏怔了怔神,未料到会这样遇见他,一时间有些恍惚,仿佛还在罗浮山中,他与他相见,那时高堂尚在,他也未孤苦伶仃。
    他一直恍惚着,那松树精奉茶的手便一直举着,直到沈珏回神取过茶,方才浅浅笑道:“走的匆忙,也未和你告别。后来听说你出了许多事,怕给你添烦恼,也就没有去寻你,所以这声‘谢谢也一直没有机会说。如今你来了……我正好当面说一声。”
    小松树精说着躬下身去,认认真真给他作了礼:“早年懵懂无知,幸有你们关照宽容,后又予我机缘,助我得道成仙,如今我已小有所成。一切都要多谢。”
    沈珏看着他,竟是陌生,记忆里的小松树何时这般有礼有节的淡泊疏远过,但他脸上不露声色,因为他知道对方道谢是真心,淡泊疏远也是真心,木本无心,最难修炼,若一旦有成,那便是成了。于是他饮了盏中热茶,将空掉的茶盏递回去,淡淡道:“无须谢我,你天赋异禀,本该如此。”
    奉了茶,饮了茶,他们之间再无瓜葛。
    小松树精收回茶盏,对老仙道:“承蒙照顾,最后一桩事已了,我回去了。”
    老仙全副心神都在棋局里,只点了点头。小松树精的身形就不见了。
    那棋局上平平静静,无人执子,棋子却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推动,起子,落子,每一步都需要很久才能走出来。仿佛两人在暗中角力,如神游一般。
    终于又有一子被拨动,竟是白棋落势,老仙睁开眼,语气不满地道:“帝君心神不定,还下什么棋,我便是赢了也没多大意思,罢了,不下了。”
    那背对着沈珏的人并不出声。
    “帝君,故人来访,好歹也给个寒暄罢。”老仙一挥袖,收了那盘棋局,自己端了热酒不徐不疾的斟满玉盏,且自斟自饮道:“做神仙的,众生平等,即使人家只是个小妖精,也要讲究个礼数周全。”
    沈珏闻言一怔,目光在他手中玉盏上停驻片刻,缓缓移至那人背上。先前他就觉得那背影有些异样,却未多想,毕竟能与老仙在此饮酒的除了神仙不会有他人。他想不到那里去,但事情总是往意料之外发展。
    “你总找我尝酒,原来是为了这个。”终于,那一身月白长袍的人有了动作,他一边说着缓缓站起身,初看只是素净的长袍在衣料的转侧间隐隐泛起游龙与花朵的图案,极为华贵,却雍容自若的低调。他转过身,对上沈珏的脸。沈珏还为那熟悉的声音惊讶着,半信半疑,如今见他转过脸,才真正的震惊起来。
    “沈珏。”
    这一声却是老仙在唤他,“先前入了棋局不得脱身,你来了这么久,我还未请你坐下,实在有失待客之道。”
    老仙说端了一盏酒,亲自奉上道:
    “我请你喝酒。”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下一章沈珏的番外就结束了,咳,下下章有本人想写,但一直没机会推到那里去,且众人狂呼的人兽重口味大肥肉,口味清淡者慎入!!!
    然后,遇蛇即将彻底完结,新坑已开——
    番外:孩子气的神4
    “我请你喝酒。”
    仿佛还是那年罗浮山中,老仙曾说过的话,沈珏望着眼前曾厮守过的人,哪里还有饮酒的心情,却猛地回忆起自己曾说过的话,连忙定了定神,目光从他脸上挪开,接过老仙递来酒盏仰头饮下。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,今日先有人奉他茶,接着又有人请他酒,一桩接着一桩,本该是好事,他却觉得茶是苦的,酒是呛人的。
    “美酒。”沈珏说,履行自己夸赞的职责。
    老仙却不知为什么突然“嗤”了一声,似笑非笑地望着他,等了片刻道:“你这小妖精,我请你酒喝,你不谢我,却敷衍起我来了。”
    沈珏本想说没有,老仙却继续道:“那年你父亲失魂落魄的时候,也是叫我遇上,请他喝酒。他可不像你这般无礼,只因自己心绪不好便敷衍他人。”略顿,老仙儿道:“想必这不会是你爹教养的吧?”
    沈珏有些窘迫,自觉失仪,连忙道歉道:“是我的错,与我爹爹无干。”
    “那就再饮一杯。”老仙重新斟满了酒,递过去道:“我这酒寻常人是尝不到的,连帝君都鲜少品尝,若是容易得到,今儿他也不会在这里了。你慢慢饮,慢慢尝,再告诉我美不美。”
    沈珏虽不解他是何意,却也无法推辞,这老仙好话坏话都说尽了,他自然无话可说,便是心里再气血翻腾,此时也只得平静下来,端了酒盏,先是闻了香,再沾了些酒液在唇上,他舔过唇,片刻之后才小口啜饮着,将那一盏酒饮毕,突然明了老仙的心意。老仙在这中间如此转圜,不过是为了让他静下心来。很多事情只有静下来,才能慢慢梳理。沈珏这时便知道,伊墨若是交友,那一定是最值得相交的朋友。
    “确实是美酒。”沈珏低声道:“平生未尝过如此美酒,恕我口拙,说不出道理来,只晓得味道美得很。”
    老仙当然知道他说不出道理来,他这酒岂是那么轻易就能说出道理来的,诚心诚意一句夸赞他便是很满意了,收了酒盏道:“我还有些琐事,这就走了。”说着瞄了瞄一旁那人,行了礼道:“帝君与人叙旧,小仙便先行离开,不知帝君可有吩咐?”
    那人未说话,沈珏却拦住了他,道:“稍等片刻,我还有些事想要请教。”
    老仙说:“何事。”
    “你早知我要来?”沈珏问。
    老仙犹豫了一下,道:“你可知你父亲有两千年道行,然其中五百年的道行却不见了?”
    沈珏不知他怎么会突然这么说,一愣之下忙问:“又是怎么回事?我一点都不知道。”
    “那年他求我一事,”老仙说:“用五百年换你将来境况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沈珏一时讶异的说不出话来。
    “他心情恳切,我不好推辞,便用他五百年道行酿了壶酒,又用酒换来一面镜子,借他一看。”老仙笑道:“我也在旁看了一眼,所以我知道你要来。”
    沈珏握紧了拳,即使如此压抑着,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。这世上最疼爱他的人,除了他们,还会有谁呢。
    “他曾嘱托,若有余力,便关照着你,所以我今日请你喝酒。”老仙说:“酒已请过,接下来是你的事,帝君大人诸事繁多,也是难得有空,你就不要与我纠缠,平白浪费好时光。”
    老仙说完一甩袖,也是不见了。
    沈珏站了片刻,这才转过身看向那人,有着凡人皮囊时这人阴郁肃杀,眉眼镇日阴沉,仿佛蒙了一尘灰扑扑的纱。今日再看,阴郁之气不见,益发的超凡脱俗,上一世若还有浑浊之气,此刻他却是真正的华贵慑人,睥睨众生。
    沈珏却不怕他,目光停驻在他脸上,就那么仔细看着,看他比印象里的好看,仿佛庙堂里的神祗走下来,走到自己眼前。他那么专注地端详对方每一处的细微变化,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明亮,也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温柔。
    他终于找到他。只是这样想着似乎就要笑出声,不知道为什么,找不到的时候不觉得有多么痛苦,但找到了却这么开心,开心的好像有点晕乎一样,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于是空气都缓慢下去,仿佛快乐而飘然的流动。
    “……”对方静静望着他,一句话都没有,目光凉薄寂静,如身边漠然的雪花,似乎对他的到来,无悲无喜。他无悲无喜的站着,无悲无喜的看着他明亮起来的眼,又一点一点,暗下去。
    沈珏说:“你是神仙啊……”他轻轻地说,略带叹息。
    暗下去的眼中也恢复了平静,刹那间那些欢喜都消失了。神和妖的距离究竟有多远,他不知道,那是一道巨大的鸿沟,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穿过,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敢不敢穿过。他不是伊墨,粉身碎骨浑不怕,他是沈珏,孤单单的沈珏。
    他的出生越过了人与妖的殊途,却未必跨的过妖与神的天堑。
    曾经的帝王、如今的神仙开了口,徐徐道:“是,我是南衡帝君。”
    沈珏说:“哦。”一点也不意外,站了片刻道:“你知道我在找你?”
    南衡略垂眼皮,“知道。”
    “所以,并不想见面对吗?”沈珏说。
    南衡抬起眼皮来望着他,看起来像是有些不大自在。
    “……”沈珏说:“我找了你很久。”
    其实他也不知道多久,失去亲人之后,岁月流逝成了最无足轻重的事,究竟走了多少年,他也没有记下,总之,那是一个很久远的岁月,漫长的旅程。
    “知道。”
    “你是神,怎么会不知道。”沈珏说,而后淡淡道:“何必浪费我的光阴,早来说一句,我也不会纠缠。”
    南衡仍是不说话,表情不曾动过分毫,眼底却闪过一簇小小的火苗,仿佛是不满他此时的语气,沈珏没有注意到,仍然自顾自说着:“既然找到了,我只问你一句话。”
    南衡微微笑了一下:“想问什么。”
    “你想怎么办呢?”沈珏说:“我答应你找,我做到了。你呢?”
    南衡没有立即回答,只是看着他,神情似乎有些回暖。沈珏终是按捺不住,整个人贴了过去,像从前一样将他圈住了,牢牢地圈在自己怀里。仿佛他还是大将军,这人还是尘世里的九五之尊。在抱住的那一瞬,怀中有物的充实让沈珏几乎是顷刻下定了决心,只要他还愿意这般让他抱着,便是妖与神的天堑他也敢冒死一试。
    这是从未有过的念头,第一次这样冒出来,并快速地席卷了他的全部思维,不容犹豫。
    然后,被他抱住的人只动了动指头,便将他远远地推开到了悬崖边沿。
    这样的拥抱曾经发生过很多次,都在他是凡人而对方是妖精的时候,他的力气无法与他抗衡,被这样仿佛霸占似的拥抱只好默认。
    如今这小妖精还想欺压上来,南衡轻易的将他推开了。
    大约没想到会被推开,沈珏站在悬崖边发愣,这时才第一次感受到那种痛楚,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,像千万只虫子般在脏腑里钻咬,在骨髓里蔓延。最后直接绞尽了呼吸的力气。
    只是一个轻易推开的手势,他就丢盔弃甲,溃不成军。
    他的愕然让南衡的眼里有了微妙的无措,但是还不容他说什么,那个曾经与他无数次角力的狼妖便转过了身,南衡看着他拾起一旁的包裹,留了个背影说:“既然如此,往后就算再无瓜葛了。”
    这样的话有些莫名的耳熟,沈珏一边说着一边茫然的想着,好像就在不久前,他与小松树精的一奉一饮间,也断了瓜葛。
    然后,这个世上,在没有什么人与他有瓜葛了。
    心疼到呼吸都接不上的地步,沈珏尽力稳着神,攥着包裹的手指一片青白,就是这样仿佛绵长无尽的痛苦中,沈珏默默地在心里道:“原来我这么喜欢他。”
    多么可笑。
    沈珏没有再回头,他抓着几乎相伴一生的那个包裹,一步一步走下了山。
    来时的路与归去的路无有不同,山脚的松鼠姑娘见他来了,还活泼地冲他招了招手,然后看着他在自己的视野里消失不见。
    山顶的南衡却站在积雪上,望着雪地上的脚印神色有些怔怔,即刻又恢复了静默。老仙不知从何处又钻出来,眺望着山脚远处益发渺小的背影,看了许久之后瞄了瞄他道:“帝君怎么不说话?”
    “说什么?”南衡反问他。
    老仙碍于彼此身份,踌躇着道:“帝君下凡历劫,许多事便堆在那里,回来后忙着打理公务……天上一日,人间百年。他哪里懂呢?”
    南衡微不可见地撇了一下嘴唇,“连这都不懂,还有什么用。”哪个要跟他解释。
    “……”老仙张了张嘴,本想说那沈珏心思都乱成什么样了,哪里还记得这等琐

第99章 卷三·三十二(完结)[1/2页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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